元丰五年寒食,苏东坡在黄州,这是他在黄州过的第三个寒食。早前人们唤他“子瞻”,自黄州始,他号“东坡”。
定慧院东望,杂花满山,有一株名贵海棠,乡里无人识得,是名花落山野。或者说,是山野接纳了海棠。如同黄州慷慨地收留了苏东坡。定慧院有竹,月下无人时,东坡便独自漫步幽篁下,听虫鸣鸟叫,看孤鸿只影。他自己也浑似孤鸿,拣尽寒枝不肯栖。好在定慧院有参寥禅师,有弹雷氏琴的崔成老,还有名为“甚酥”的油煎饵。
这一年的春天,雨水似乎格外多,东风如过客,总不肯眷顾黄州。凄风苦雨里,那一树海棠纷纷扬扬跌坠入泥,污蹋成了胭脂雪。几场雨后,屋里更为湿冷,厨房里清锅冷灶,就寻几把湿芦苇塞进灶膛里,煮一点越冬的菜蔬。这才记起是寒食,正有乌鸦衔了哪家烧剩的冥纸从窗外飞过。此情最惊心,乡人皆祭祖,东坡不得祭。
唏嘘之际,两首寒食诗成,寒食是在凄风苦雨里浸出来的。诗又入帖,即为《寒食帖》。
寒食诗里有苦雨气,《寒食帖》却有秋阳气。为何不是春阳?春阳羸弱,不过谷雨难扶正气。也不该是夏日,夏天日头灼烈,少了沉稳气,痛快则痛快了,又太过旺相。秋阳有秋声,得阳气,能见芦苇萧瑟,也有枯树嶙峋,亦得丰收景致。橘子金黄,柿子金红,柚子沉甸甸,秋梨黄灿灿,橘树柚子树还茂盛着,柿树梨树枝梢上有二三枯叶在秋风里坚持。枝上有秋阳,也有霜色。王右军曾“奉橘”,在早秋。王子敬曾“送梨”,有晚雪。二帖都有闲逸气,不是霜气。我喜欢霜气。
帖里该还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也有“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既得蜀道崔嵬,孤猿清啼,更得瀛洲海日生,青崖白鹿跃。苏东坡此帖是李太白呀!
黄山谷曾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如今看来,实在不大妥帖。《寒食帖》似李太白不错,《寒食诗》则如韩退之,连苏东坡自己都说与退之同病相怜,平生多得谤誉。苏东坡仍旧不是李太白和韩退之,便是鏖糟陂里,他也能看见光。寒食苦雨洗过的苏东坡,有荦确路,也有曳杖声,《寒食帖》有《寒食诗》里没有的铿然。大约帖为后录,落笔时那份凄怆还在,多了恣肆和跌宕,也多了几分酣畅。譬如经霜后的橘子和秋梨。
苏东坡“寒食”时在意的事情,“献蚝”“渡海”已然忘却,“荔子碑”则天朗气清了。过这个寒食之前,他经历了一场霜降。
黄山谷又说,“东坡书早年姿媚,中年圆劲而有韵,晚年沉着痛快”。霜降是困局,亦是玉成,若非如此,苏东坡书法怕还存于早年姿媚中,修为亦然。经了这场霜降,才渐老渐熟,渐一任自然。
往前推六年。熙宁九年寒食,苏东坡在密州。城北有旧台,他命人修葺一新,子由名之曰“超然”。子由说他无所往而不乐,超然物外。他说:“诗酒趁年华。”而我更喜欢他黄州之后经霜的天然。
我一直想在某一年寒食,去黄州看看,也尝一尝“甚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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