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不可篡越，是我几读库切的扛鼎之作《耻》收获的醍醐灌顶之悟。

小说《耻》，揭示了新旧交替时代发生在南非大地上，各色人等之间存在的诸多深层次的矛盾，反映种族隔离制度虽已成史，但其影响无法转身殆尽，现实中的仇恨与对峙依然残存；细腻质感，鲜活逼人的锐笔，尽抒那个时代理直气壮又苟安残喘地大行其道的个人之耻、欲望之耻、命运之耻、道德之耻、殖民之耻、历史之耻。众耻叠加之下，作家剥筋见骨，敏锐、准确、深刻地揭示出了造成其耻的重要渊薮，是人类生活的篡越与被篡越。

《耻》中的篡越，隐含着广义上的“非法越界”，即随意超越政治、社会、道德等为个人所规定的界限。

小说里，52岁的南非白人教授卢里，在学校算不上什么著名教授，但也出过三本书，多少有些学术成就，收入也不错，是个有点身份的人。感情上历经两段失败婚姻，25岁的女儿露茜，在乡下打理着一座农庄。后来，他因引诱自己的一位女学生，被逐出校园，躲避在女儿的农庄里。这期间，他不但无法与女儿沟通，而且还得与从前不屑一顾的人打交道，干从前不愿干的活。不久，他又历经目睹女儿农庄遭黑人抢劫，女儿被黑人强奸，最终成了黑人雇工小老婆的残酷现实。小说中，一件件篡越事件，推演出一幕幕耻辱之悲泣。

本书以篡越者不断篡越他人生活为核心，层层递进展开铺陈。首先是从卢里与一名妓女（索拉娅）约会开始的，这也是他在书中篡越他人生活的序幕。偶然的一个周末，卢里在街上见到带着孩子的索拉娅，他突然很想见到她平常生活的样子，便一直尾随而行，最终被她发现。后来，他甚至企图进入索拉娅的生活，雇佣侦探获得她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打电话询问，遭其怒斥。从此，索拉娅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如果说，卢里的这次篡越，带有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模糊情感的话，那么，他接下来的行为，便是以职业的便利、权力的胁迫，让自己的篡越之为，道貌岸然又赤裸裸地粉墨登场。梅拉妮，卢里的学生，是一个比他小了整整三十岁，拥有漂亮脸蛋和曼妙身段的女孩。卢里用尽狡猾的手段、华丽的言辞，打电话、闯私宅，诱奸了梅拉妮。梅拉妮不去上他的课，故意躲着不见他。但他篡越之心不死，动用私权，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帮她打了考勤表，学业上也给了她保证毕业的70分……这段非正常关系让梅拉妮恐惧、逃避、辗转，陷入心理困境，只能选择退学。

毋庸置疑，在篡越横行恣肆的时代，篡越者也被篡越，将是命运的注定、历史的必然。卢里被梅拉妮投诉，学校成立了调查委员会，要求他承认在道德上犯下的错误。但卢里断然拒绝，他甚至认为，他和梅拉妮之间存在着“两情相悦”的情感。听证会上，他慷慨陈词，裹挟嘲讽，拒绝校方提出的要他公开悔过、发表声明的建议。最终，学校解除他的教职，他躲到边远的农庄，与独自谋生的女儿共同生活。

此后，女儿露茜成了卢里最重要的篡越对象。虽然是父女，但他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大相径庭：露茜喜欢农场，想成为一名农民；卢里对此十分不满，两个城里人，怎么会生出个农民？大学教授的女儿，怎能如此生活？他三番五次地建议她，卖掉农场，回大城市。露茜牢牢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毫不退让。

这期间，卢里不但篡越女儿生活的企图宣告失败，而且他也无奈地、不断地接受着乡下新生活的篡越。他要和许多自己以前根本看不上的人相处，做以前不可能做的事，在动物诊所里打杂，给黑人当下手，跟着黑人雇工佩特鲁斯学做农活，每周去镇上出摊售卖农产品，为几个小钱，与黑人讨价还价。

这一切看起来，只是糟糕而已，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令人震惊，让卢里身心仿佛坠入了炼狱。一天，三个当地黑人男子进入农庄，强奸了露茜，并使其怀孕，而其中一人居然还是个孩子。事发后，卢里悲痛欲绝，而女儿却是一番雨停风静的淡然。被强奸，对露茜而言，似乎有一种默然认领的心理。“她宁可在这块土地上像条狗一样活下去，也不愿背负一身耻辱，返回文明世界。”黑人对露西的强暴，并不仅仅是男人对女人的伤害，更是黑人对白人泄愤似的报复。露西感觉到了，她说：“这是对仇恨的宣泄。”到此，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说，这是一次篡越的反转，是对殖民主义篡越的反篡越。这反应无疑具有强烈的历史和社会色彩。

正如译者序里所言，在某种意义上，露茜所代表的正是殖民主义，“它违反对方意愿，以强制方式突破对方的界线，进入对方的领域”，实施“强暴”。但在这样冠冕堂皇的篡越之后，后果和代价会是怎么样的呢？露茜的遭遇能不能成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说的结尾，卢里搬离了农场，但为了照顾女儿，他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在动物诊所搭了个窝，一边给黑人雇主打下手，一边创作室内歌剧。他最后明白了，应该受到的惩罚，其实是那些对个人、政治、道德、社会等“非法越界”的篡越行为。他是这支篡越队伍里的一分子。

《耻》主题厚重深邃、人物生动鲜明，情节丰富翔实，构思纤美精巧，文白韵味绵延，分析精辟入微，是难得一见的闪光之作，是一部关于辗转个人命运，肩负历史责任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耻辱之痛、篡越之伤的小说，更是一部具有十分重大现实意义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