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旺盛江水库移民,自1958年开始动工兴修合浦水库(含旺盛江水库和六湖水库),我家就从风光秀丽的六湖垌堂排乡赖屋,搬迁到位于环城公社境内的华侨农场,即现在的廉州镇堂排村。当时,这一带除了甘蔗地便是荒地,半人高的野草,没房子,没水,没电,这几个词概括了当年水库移民搬迁堂排村时的景象。
那年我才8岁,记忆有点模糊,但从我记事开始父亲便很少干农活,而是挑着他的补缸担子,走村串巷,补缸去了。家里的农活基本由母亲去操持,每年几个子女的学费就让母亲操碎了心,日子过得很艰难。
父亲是一位精壮的汉子,但他性格随和,脾气极好,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或打骂孩子,是一位非常慈祥善良的人。几乎每天,父亲一起床就捣鼓他的手艺。他捧出一只生铁臼,放一些铁镬片或犁头铁进去,用一根粗铁棒着力去舂。随着父亲舂捣动作的起伏,铁臼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沉闷而短促,一点也不动听。因为是生铁块,很难舂成细铁粉,故此父亲要舂很久才行。舂了半天,父亲将铁屑倒出来,用箩斗筛过,把粗铁屑倒进去继续舂。
舂铁屑是父亲外出工作的第一步,完工后用布袋子装着,再带上一只海碗,一瓶盐卤水,待到补缸时,调配成浆糊状,用作修复凝固剂。他的补缸担子里,装着上述用具,还有铁锤、凿子、锔钉(俗话称蚂蝗扣)、子、砂撬等工具。
开始的时候,我曾跟着父亲去揽活,但去太远的村子时,父亲便不让我跟着去了,怕我成为累赘。父亲挑着担子,进入村子之后,便喊起来:“补水缸,补钵头哦——”尾音拉得很长。如果谁家有需要修补的陶制器皿,则喊住父亲,把水缸或者瓦钵扛出来,让父亲修补。
父亲找一处树荫,拿出小板凳安稳坐下,再拿出铁锤、凿子,对水缸裂缝的边沿进行开凿,小心翼翼地敲打,以便修复凝固剂能粘住。父亲又根据裂缝的长短,量好地方,开凿小孔,用锔钉将裂缝码紧。之后,倒一些铁屑进海碗里,加入盐卤水,用小勺子搅拌,将此修复凝固剂均匀地舀在裂缝和锔钉上,铺成一条条好看的纹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父亲的手艺发出赞叹声。待一两个小时之后,凝固剂凝固,水缸便不再漏水。
父亲的手艺常得到用户的称赞,以致后来不少村子的人都认同了他的功夫,非让他修补不可。得到大家的认可,还因为父亲收费便宜,先是一两毛钱,后来是一两块钱。
但父亲有一个嗜好——喝烧酒,他挑着担子出去,“开张发市”之后,必买烧酒回家喝不可,故此,他的担子里还带着一只酒瓶子,得了钱先买烧酒再说。如果当天有几处活路,收入多了些,还会买一些下酒菜。
父亲还爱抽烟。他有点另类,不像大部分客家人都抽水烟筒,而是抽旱烟。他挖了一个“鸭公青(学名赪桐)”的树根,修整利索之后,挖空做成一只烟斗,烟瘾来了便烧一口。
补缸匠的活路本就不多,父亲却将收入的一部分拿来买了酒烟,母亲的意见很大。但父亲对母亲的责备甚至谩骂均不还嘴,任凭母亲数落,母亲骂得多了,也无可奈何,由着他去。
我们初到华侨农场时,不但粮食紧张,连做饭的柴火也困难,因为这一带没有山林。于是,母亲叫我们放学之后,到农场的甘蔗地里去剥蔗叶回来做柴火。父亲除了插秧和收割时节,还是很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有时候回来得早,母亲便差遣他去剥蔗叶,或者去放牛。后来,我们家分到了政府拨款盖起来的泥砖屋,改善了住房条件。当然,我们兄妹三个也慢慢长大,可助母亲一臂之力了。
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而父亲变老了,挑着补缸担子出去时,揽到的活越来越少——因为塑料用品的出现,那些有裂缝的水缸瓦罐人们再也不爱惜,一扔了事,父亲没了用武之地。
父亲待在家里,又干不了农活,只能去放牛,每天牵着那头大水牛出去田垌里吃草,日晒雨淋的。曾经风光的补缸匠,变作了无聊的放牛郎,空有一身手艺,父亲心有不甘,却没有法子。父亲很珍惜那套补缸担子,久不久还拿出来擦拭一番,直到他过世。
前些天,我读到一篇文章,是柯灵写的《酒》,里面有这样的话:“……那是铁器打着瓷器,一种清脆悠扬的音乐般的声音:叮当,叮当,……合着疾徐轻重的节奏,掠过水面,穿过竹林,整日在寂静的村落中响着。”读到这样的“补缸”场景,又让我想起了父亲。
(作者为北海人,现居合浦,从事新媒体工作,合浦县作家协会会员。)
版权声明:任何媒体转载、摘编或利用其他方式使用北海市融媒体中心享有版权的作品(包括但不限于稿件、图片、视频等内容),须取得书面授权。对侵权行为,本中心将采取维权措施。
版权合作联系电话:0779-2037559
法律顾问:广西海望律师事务所
吴松周 简家艳 李仕伟 0779-3200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