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名匾中，有一面如旗帜在历史的长空高悬。那是一块样貌别致的匾，由长方形变化而成，左上方和右下方各留一线略有弧度的缺口，形似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匾是黄杨木材质，金底上雕刻174个黑字，右面醒目的标题“留余”为篆书，其余字体是流畅的行楷。

“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若辈知昌家之道乎？留余忌尽而已。”

行楷铭刻引用的三段箴言，分别出自南宋名士“留耕道人”王伯大的《四留铭》、明代思想家“景逸先生”高攀龙的《高子遗书》、清初大儒“夏峰先生”孙奇逢的训子之词。引用内容以“留余”为核心，要旨是人生在世忌贪得无厌，不可把机巧福禄、富贵荣华享受尽，要懂得为自然、国家、世人和子孙留余地。

这面引领“留余”的旗帜，高悬在河南省巩义市背靠邙山面临洛水的旅游景区——康百万庄园内。“康百万”并非某个康姓人物的名号，而是明清以来对庄园内整个康氏家族的统称，因第十七代庄园主康建德曾向清政府捐资百万银两，家族被御封为“康百万”。黑字匾文，是康家的传世家训，留余忌尽，是康氏家训的要义。清朝同治十年正月初一，巩县进士牛瑄到康家作客，席间和康百万家族第十五代的康道平谈起王伯大的《四留铭》，挥毫阐释“留余”深意，所写内容被康氏作为家训铭刻在匾上高悬起来。家训的旗帜高扬，康家子弟用行动书写的留余故事代代传扬，世世流芳。如今的游客来到康百万庄园，观览的很多遗迹见证着留余佳话。

庄园主宅区门外的一口古井，按理必是康家所有，井边却标注“叶氏井”。原来此处曾是叶家庄园，井是叶氏先人所掘。清朝乾隆甲午年洛水暴涨，冲毁叶氏庄园，叶家移居他乡。后来人财兴旺的康家需扩建新宅，同叶家协商后，在叶岭为叶家建宅，买下叶家荒园。古人迷信，认为水是财源，叶家卖地不卖井。康家欣然为叶家留“财源”，康家庄园一直保留“叶氏井”。由此可想，康家祖先在留余匾制成前，行事中就已有为乡邻留余地的准备。

明代洪武年间，康家始祖康守信随母亲从山西洪洞县迁至洛河边，开了一家以经营餐饮、住宿为主的小店。因仁厚守信，生意越做越大，清朝初年，第十二代的康大勇做起康熙皇帝重视的漕运生意，事业更发达，到第十四代的康应魁时，家业之大被形容为“头枕泾阳、西安，脚踏临沂、济南，马跑千里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尽是康家田”。康家经商的留余之道，在于另一段传世家训中的“经商结交务存吃亏心，酬酢务存退让心，日用务存节俭心，操持务存感恩心”；从栈房区遗存的贵宾室也可见一斑。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到贵宾室如归家，庄园主人无微不至的关心，慰藉了远途颠簸的劳顿。

留余旗下，贤人辈出。先贤堂内展示着从康守信到第十八代子孙贤人的画像。“指囤周济今犹在，焚券高风世所稀。”先贤堂外这副楹联的意思指囤分粮，救济百姓的人还在，而焚毁债券的高风亮节世上已不多了。楹联所记，是康家的留余之举。清朝咸丰年间，巩县大旱三载，庄稼没有收成，康道顺打开自家粮仓，把粮食分给几百家乡邻。其父康应魁曾于道光年间黄河泛滥时出资建黄河大坝并设粥棚救助灾民，主宅区的“涛平庶安”匾额就是当年官府授予。庄园外的父子双碑楼，是渡过难关的乡邻为表达感恩先后立下，至今铭记康家父子的乐善好施。康应魁75岁生日，来祝寿的客人，有不少是因旱涝灾害还不起康家债务的族人和乡亲。宴饮之间，康应魁将借债契约当众点燃，免去了这些人的债务。摇曳的火光，映着感激的泪光。寿星给贫困债户留了余地。

康道顺是康道平的哥哥，是康百万家族学者型人物的代表。弟弟悬起留余匾，哥哥也是践行留余的典范。道光二十七年，康道顺被封为遂平教谕，上任后，自备各种生活所需，所得俸禄悉数捐给贫家子弟，还用自家银两资助品学兼优的生员到省里参加乡试。

康氏族人建黄河大坝、建学堂、建医馆等诸多留余史实，在庄园的图文记录中昭然动人。其中一幅记录了第十八代康子昭的事迹。他积极参加五四爱国游行，学习救国救民之策。1929年春，家乡遭遇旱灾，他三次向东北移送灾民六百多户。“九一八”事变后，他四处演讲，痛斥日本暴行，筹划组织支援抗日义勇军，并捐献家产。“刚毅恢弘”碑、“毁家纾难”“正义明道”匾纪念的正是他为国为民留余的义举。

留余匾似高扬的旗帜，也像翻开的书卷。康家众多德才兼备的子孙，得益于留余的家训。为子孙留余，倡导读书是重要途径。藏书楼经腴史华楼，是康家子孙的公共图书馆。楼外楹联感召：“依墨绕书林，求知，求学，求教；借章探史翰，解意，解科，解题。”楼内浩如烟海的书中，子孙刻苦攻读，虚心请教；利用所学知识，探究学问，提高修养，解决难题。卫生间门楣上的大字“三上成文”，借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利用“枕上”“马上”“厕上”时间为写文章打腹稿的典故，鞭策康家子孙珍惜琐碎时间读书求索。采光好的上房窑是教小姐们读书写字刺绣的女先生起居处，窑中类似现代轮椅的“太平小推车”是专为女先生定做。女先生年迈时走动不便，由人推着在院中活动。尊师重教，既为孩子也为师长留余。

匾上“余”字，是繁体的“餘”，本义是饱足、吃饱饭。由于吃饱饭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家境殷实的一种标志，所以《说文解字》中“余”的引申义为“富饶”。《说文解字》中，“留”字本义是“止”。止于富饶，是“留余”的本义。

我在康百万庄园走马观花，邂逅镇园之宝留余匾，并有幸阅读了景区解说词。近三万字的导游范本中，留余“旗帜”的光芒在庄园遗存和历史细节里熠熠生辉。止于富饶，让庄园内的康氏家族富饶了四百多年，让留余佳话如庄园内经三百多年风雨依然枝繁叶茂的葡萄树，累累飘香。留余旗下，又何止是一个家族的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