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闲闲地，煮水、泡茶。茶是新茶，是朋友寄来的石崖茶，采自桂林平乐喀斯特地貌山岭的野生茶树。看茶叶在水中浮沉舒展，清香缭绕，未及细品已然醉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水里的一片茶叶，身心皆入静谧之境。

喝茶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并不懂茶。我喝茶不讲究茶道，亦不拘茶种，随意、随性、随缘，喝的只能算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一味，尚未企及“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雅境。在中国，茶本就是神奇的存在，大俗，亦大雅。传统文化里，茶是个内涵丰富的文化符号，一杯茶能涵括天、地、山、水……儒家的中庸和谐、道家的天人合一、佛家的普度众生，皆在其中相融相契。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懂茶，也不影响喜欢茶。

茶的种类不同，香气与味道也不同，我独爱绿茶，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小时候看他喝茶就像汪曾祺那样“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不过那时候大概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喝的都是普通的绿茶。父亲喝茶用的是一个透明大玻璃杯，先在杯里注入85度左右的开水，再随意丢一把绿茶进去，慢慢地，茶叶在水中辗转、缓缓舒展开来，翩翩起舞般，直至吸饱水分后又缓缓地沉入杯底，水也变成清澈的淡绿。我心生好奇，也要尝一口，却觉得苦涩，不解大人为何钟情于茶。父亲也不解释，只笑笑说“这就是茶味。”后来我去四川旅游，给他带回一盒竹叶青。一杯茶泡下去，横漂在水面的茶叶一根根竖起来，仿佛苏醒的生命，或径直下沉，或上下沉浮。须臾，杯中安静下来，只见嫩芽根根直立在杯底，像峨眉山上微风轻拂的竹林，简直美不胜收，据说那是竹叶青的鲜明外观标识。父亲赞不绝口，我也试着尝了一杯，记忆中的苦涩已然消散，化为清新平和之味，口感丰富，清醇回甘，韵味悠长。自始，我也能和父亲对坐，喝茶闲聊了。

因为父亲喜欢喝茶，便想着给父亲买好茶，却遭到父亲坚决反对。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不想我花钱，没想到他却和我说起《霍元甲》里的一个情节：

霍元甲与日本武士安野喝茶，安野问霍元甲“难道当真不懂茶？”霍元甲说“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想懂。我不想将茶分出高低，是茶就好。”安野说“可是这茶却有高低不同和品性之分。”霍元甲说“什么是高，什么是低？它们本身都是生长于自然当中，并没有高低之分。茶的高低，并不是由茶对我们说，倒是由人来决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我不愿做这个选择。”安野不明白，霍元甲又说“喝茶是一种心情，如果你心情对了，茶的高低还有那么重要吗？”

原来，父亲喝的不是茶的滋味，而是内心和人生的滋味，此乃心茶。于我而言，初尝茶之妙处，远未达此境界。

虽然不懂茶，但喝茶时那纯粹与美好的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手执杯中香茗，轻轻一嗅，深吸一口气，只觉茶香在肺腑间来回游离，似乎身处春天和山野中，顿有心旷神怡之感。再啜一口茶水，停留颊齿间，让茶香蔓延充溢唇舌间，细细感受茶味的醇厚、清柔、润滑、回甘，虽然达不到茶仙卢仝《七碗茶诗》中“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境界，但也颇能体悟到老舍“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心境。想那结庐青山云雾为伴的茶，从出生展芽开始，经晾、晒、炒、揉、捻，褪去寒涩，养就清凉，山重水复，终至手中。何不停下忙碌，偷得闲暇，专注品味这片叶子从自然到人文，糅合天地人精华的曼妙变化？就这样，一壶、一杯、一幽谷，浅酌慢品。慢慢地，我感觉整个人有了细微的变化，被茶水经年浸润着的我，身上有了静气，性子变得平和内敛，不骄不躁。古人谓茶之十德“散郁气，驱睡气，养生气，除病气，利礼仁，表敬意，尝滋味，养身体，可行道，可雅志”，我似也能领略一二。

大概喝茶时间长了，心仪之茶自会不期而遇。最先入我心扉的，便是石崖茶。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初次品尝石崖茶的情景。茶主人不急不躁地试水温、冲泡、出汤、分茶，动作优雅流畅，如行云流水，盛在工夫茶具里小小的一杯，汤色浅绿清明，香气扑鼻，入口瞬间的微苦之后便是延绵的甘洌，丝滑间又有着若隐若现的棱角峥嵘感。一杯茶居然能喝出鲜衣怒马的恣意飞扬来，我大为惊异：“这是什么茶？”

答曰：“平乐野生石崖茶。”

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呢？就像言情小说里那些俗套桥段：一直视若寻常的某个人，忽然惊艳现身，此后便陷入迷恋。

诚如茶主人所说“随缘吧，能喝到就珍惜，喝完就别再惦记着了。”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野生石崖茶，本就是稀世珍品，以前因采摘困难，是驯猴去采摘的，故有“猴摘茶”之称，市场流通量极少，再念念不忘也难圆满。这大概就是禅道所说的“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也需放得下。“一期一会，世当珍惜。”每次品茶都是一次独特且无法复制的相遇，阳光空气雨露的不同皆赋予茶韵别样风姿，当全心投入，用心喝茶。

父亲走后，变成了我一个人喝茶。我把父亲喝茶用的那个大玻璃杯当成茶海，等茶降下温来，再倒入小杯子里喝。仿佛能触摸到父亲往昔的情绪，或平静或悲恸，往事如烟，心中难免落寞。母亲有次看我喝茶，忽然说“你喝茶的样子，真像你父亲。”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我喝的也是心茶了，半世为人，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所说的“茶味”。懂不懂茶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茶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无需刻意。想简单随意，一壶一杯即可；想精致讲究，就按茶道仪式一道道来，全凭个人喜好。喝茶求的是自在欢喜，最终要回归内心。正如明朝徐渭所言“茶无好坏，心有浓淡；水不论贵贱，意在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