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桃花源已快到下午五点。天刚下过雨，洗过的景色，有一种湿润清新的色调和质感。走在桃花山这一边，五柳湖对岸的桃源山远远陪着；转到桃源山那一边，桃花山又赚回去多次遥望和回眸。两山一湖，山色湖光，自然风物，人文景观，真花，假花，木船，竹筏，旧筑，新构，皆有可观，不负刘禹锡所题“桃源佳致”。没什么人，夜色不知不觉来了，幽静烘托着渺远，是我要的桃花源。湿滑，有时也很陡，但不觉得太难爬。桃花源让人脚步变得从容。虽不是“芳草鲜美”的季节，但竹树依旧蔚然深秀。沿途多芭蕉，雨打芭蕉，是一种细碎的脆响，如人絮语，时有鸣禽响瀑来相应和。不知哪里放了音箱，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读《桃花源记》。而《桃花源记》的意境，前人今人先后做了许多形象的理解与表达：桃林、穷林桥、菊圃、渊明祠、集贤祠、碑廊、方竹亭、遇仙桥、水源亭、御碑亭……缘溪而建，牵起桃花流水。路旁，林下，溪上，泉边，一转身，一抬头，就有亭阁桥影牌匾碑刻撞入眼目。你得停下脚步，去看，去读，去想。

能够走进人们心灵的人不多，陶渊明是一个。桃花山又叫“陶公山”“文人山”。《桃花源记》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寻胜探幽。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武元衡、张旭、刘长卿、李群玉……唐代很多诗人来过桃花源，吟过桃花源，而来得最多留下诗作最多的是刘禹锡。他被贬为朗州（常德）司马，一贬10年。治下的桃花源是“近水楼台”。他的《桃源洞》诗：“花满西园淑景催，几多红艳浅深开。此花不逐溪流水，晋客何因入洞来。”在碑廊18块古碑中尤为显眼。宋代诗文大家写桃花源的也不少。苏轼《和陶潜桃花源诗》说“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桃源现在还有苏黄溪、苏黄渡，据传是苏轼和黄庭坚寻访桃花源的遗迹。不能确定王安石是否到过桃花源，但他写过《桃源行》。浓缩陶渊明诗意，而侧重现实原因：“秦人半死长城下”，政治家有政治家的眼光。

唐宋以来，以桃花源为主题，成为一种文学现象。儒家，道家；隐者、仕者；穷者、达者，或慕先贤，或峦山水，或吟哦，或品题，触目绿野仙踪，一山诗风联雨。

我最喜欢的一副楹联是：“却怪武陵渔，自洞口归来，把今古游人忙杀；欲寻彭泽宰，问田园安在，惟桃花流水依然”。简洁精炼，语意深远。看落款，作者夏受祺，益阳桃江人，是老乡，只隔一二十里，感到特别亲切。

遇仙桥，据说是武陵渔郎遇仙的地方。原来是一块横卧于涧的崩落危岩，明代修成单孔桥，清代建了风雨亭。桥上坐下，歇歇脚。林深云低，暗如黄昏。不敢去多想遇仙的故事。一中年男子穿着雨衣戴着尖尖的斗笠在溪里清理垃圾。问他秦人洞还有多远，他说不远，过三然亭就是。想多聊几句，他不再搭腔，只顾忙碌，倏忽不见，似有隐者之风。

三然亭一带，景观尤多，林壑尤美。怡然亭，欣然亭，豁然亭，三亭呈品字排列于路口，占据御碑池一角。池不是很大，但在翠谷间撑开了一片安慰视觉的空间。左侧，树林掩映着临仙馆，对岸是御碑亭。1892年，桃源县令余良栋修复桃花源景点时，将乾隆皇帝写桃花源的两首诗刻碑勒石并建碑亭。乾隆皇帝没到过桃花源，但圆明园里，有反映桃花源景致的画幅“武陵春色”。

御碑池上去几十级台阶，便见秦人古洞。洞极狭小，仿佛若有光，天光夹着灯光。弯腰侧身走了几十米，出秦洞。洞口又有豁然亭。豁然的感觉有一点，不是特别明显。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绝不是眼前这个局促的样子。导游图标明，往下走一点就是近年建成的秦谷线，并承诺可以体验《桃花源记》中的田园牧歌。而我毅然放弃了体验。再怎么“豁然开朗”，再怎么“土地平旷”，都不可能是陶渊明的桃花源。《桃花源记》本就是个寓言。

陶渊明需要这个寓言，并且比一般人要迫切。他归隐田园，直接原因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扩大一点，是看不惯社会腐朽黑暗，世风浇漓，人心不古，是“有志不获骋”，而深层原因是不满刘宋政权。《宋书·陶潜传》说得明白：“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晋大司马。陶渊明看不惯刘裕改变规则，篡晋自立。对刘裕的不满和批评，在他的《归去来兮辞》《述酒》《赠羊长史》等诗篇中都有迹可循。改朝换代之际，归隐是有关名节的冒险。魏晋间的嵇康，就因不肯为司马氏效力而被杀。何况陶渊明身上还有一堆“历史问题”。他在刘裕手下干过，也在刘裕对手桓玄和刘敬宣手下干过，而且干的时间更长。开国皇帝常以杀伐立威，不配合的不给面子的看不惯的有过节的有恩怨的没几个保全了性命。元代刘因《归去来图》：“归来荒径手自锄，草中恐生刘寄奴。”说陶渊明锄草都在担心刘裕从草丛中冒出来。我们是不是该在称颂陶渊明的“淡泊”“骨气”之后，去想一想他深入骨髓的忧惧？

饮酒吗？饮酒只能求醉一时，酒醒后现实世界就不认杯里乾坤。归隐田园吗？田园风光是可以悦目怡情，若要晨夕晴雨四时风景，还得掰着指头去数日子。但想象和文字可以跨越时空，对心灵做出持续的抚慰：没有阶级，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时间中断了，空间挪移了。不存在仕不仕，隐不隐，当然就不用担心餐刀饮剑。隐于文字才是大隐。当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时，我想他的内心一定平复多了。

桃花源从晋代起就开始按陶公所写建造亭台楼阁，唐宋间又踵事增华，并开垦田地，打凿山洞，种植桃林，此后代有增益。这是在向陶渊明致意，也是在建造自己心里的桃花源。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桃花源。不一定有陶渊明那么迫切，也不一定要避世归隐，桃花源是那样美，想一想心里就觉得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