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温柔 徐云相 摄

古语云：“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南珠之乡合浦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的下辖县，也是成语“珠还合浦”的发源地。合浦，取义“江河汇集于海之地”，又“以其地有大廉山”，故名廉州。这个貌似不显山露水的合浦，在中国古代却曾经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地，而且辖区范围甚广。合浦置郡始于汉武帝元鼎元年，郡治初在徐闻，东汉移至合浦。两千多年前，汉武帝派兵灭南越成就了其一统南方的霸业，一把怒火焚烧了当时南越国的国都番禺，设立岭南九郡。盛产珍珠的合浦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及当地客家人先进的经商理念，一跃成为西汉海外贸易的重要始发港。

自此，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在这个天然良港交汇融合，合浦的南珠与长安的丝绸，也一同被夹裹成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历史节点上永不褪色的亮彩。包容、富足、古朴、清灵，水乳交融成合浦独特的文化品性。草鞋村遗址、石湾大浪古城、璋嘉村土围城、烟楼出海口、红树林、东坡亭、惠爱桥……如粒粒珠圆玉润的南珠，缀结成中国南方的这座古城的美丽与神奇。

到达合浦已是晚上九点。空气清新湿润，微风中散发着南国草木独有的清香。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总是放下行囊就迫切寻觅当地时令风味的小吃街。通过味蕾来熟悉一座城市的味道，是触摸这个地方文化脉动的捷径。合浦人有晚茶习俗。循着廉东大道西行至延安路交口，我觅到了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在一家周记大排档，点了一款海鲜粥，外加一盘蒜蓉豆芽佐餐。店主是本地人，小时候常跟父亲出海捕鱼，成家后为方便孩子上学，就买了楼房定居县城。他的小女儿五六岁，这个瘦削的女孩正安静地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本地产的一种小杨梅。忽闪着黑葡萄般晶亮的大眼睛，她怯生生地走近我，稚嫩的小手捧着几颗杨梅。“她这是表达对你的喜欢哪！这杨梅好吃得很呢，在外地可是不容易尝到的。”孩子的母亲正在漂洗一大摞油腻的盘碗，丰润的圆脸上漾起了微笑。女童把杨梅放在我手心上，小鸟般轻快地跑进店门后面，回首示意我赶紧吃掉。此情此景，令我瞬间重温了李易安的《点绛唇》中的句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几个准备出海的壮年渔民围坐成一桌，袒胸露背，酒意微醺，用古老的廉州话划拳助兴。这种方言发音很奇特，节奏感和韵律感特别强，与广东白话及周边方言大相径庭，比如“他”念为“Ku”，“茶”则读成“Qo”，发音和词意都带有一种厚重的古律汉韵，如同古老的歌谣。

真羡慕合浦人，每天都在品尝着大海亘古不变的味道。思绪如游龙般飞腾起来，我恍然神游在汉代合浦古郡桃花源一般的人间福地里。

置身于合浦县城南郊的汉代文化博物馆，周遭顿然环绕着浓郁的汉代遗风。这是一个汉墓遗址类专题博物馆，如肃穆庄严的神坛般高耸云霄，主体建筑汉代艺术风格强烈。近些年，在合浦出土了大量跟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相关的文物。合浦人朴实正直，传统观念很强，他们像守护祖坟一样，守护着这数量有近万座的汉代墓葬群。秦汉时“事死如事生”，厚葬之风盛行。陪同我参观的汉代文化博物馆馆长廉世明是位博学多才的海丝研究专家，一路上他如数家珍般为我述说了诸多出土馆藏，仅国家一级文物就有21件之多。在二楼出土文物展厅里，琳琅满目的几百件汉代珍藏展现于眼前，令人叹为观止。在地下已经埋藏了2000多年的琉璃杯、玛瑙、琥珀雕刻及水晶串珠、翡翠带钩等器物，依然光泽鲜洁，熠熠生辉，从材料到风格，无不透着明显的异域情趣，显然是来自印度、斯里兰卡及东南亚诸国的海外舶来品。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合浦就已经出现海外贸易活动，到汉代达到昌盛期。《汉书·地理志》记载：“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文中所提及的都元国、邑卢没国、谌离国等诸国，即是位于今天的缅甸、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地的古国。这种良性循环的海外贸易模式，令合浦在汉代自然成为中国南海沿岸的经济重镇之一。合浦商人用珍珠换取的丝绸，被源源不断地运往东南亚诸国，并因当地贵族和富人的争相购买赢得了暴利。而用丝绸从东南亚诸国换回的珍奇异宝，譬如琉璃、玛瑙、琥珀、水晶等舶来品，成为汉朝王公贵族争相购买的奢侈品和随葬品，其中晶亮若水色彩通透的琉璃最受青睐。据说就连威武的大汉天子汉武帝也特喜欢这种神奇的珍宝，在皇宫的窗户上曾镶嵌过这种绿色或青色的精美琉璃。一件内盛贝壳与鸡骨的铜盘引起了我的注意。廉世明介绍说，据考证此为汉代时合浦郡名菜“鸡煲螺”的残留物。而在广东阳江市（旧属古合浦郡）民间举行的禾花雀节中，一直沿袭传承的一道汉菜“烤禾花雀”，其主要食材就是土鸡与各种海贝类。从东汉墓室里出土的莲花顶，则是由海上古丝路传来的佛家法器。还有一件波斯陶壶，形制与整个中原同时代的陶器截然不同。这些陶片曾被拿到叙利亚和伊朗分别进行过成分检测，结果跟那里同时代的器物基本吻合。这一件件出土文物用历史赋予它的绝代风华，默默诉说着合浦为汉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史实。

合浦县沙岗镇下屯村的路边水田里，浮着绿莹莹的萍草。鹅群，牧鹅女，黄狗，在微风里游走成一幅具有南国水乡风味的油画。离七星出海口愈来愈近，我们闻到了浅海滩涂轻微的腥咸。沿途星罗棋布的鱼塘，潜游着无忧无虑的鱼虾。在合浦每个出海口的浅海滩涂上，均遍布着一片片苍翠茂密的红树林。这种生长在南国海洋滩涂上的植物群落，根系特别发达，林中隐藏着白鹭、白鹤、斑鸠等众多鸟类，经常随着潮汐翔集，成为一道独特的丽景。松软的沙滩下，还隐藏着一种古老的海洋生物沙虫，样子长得有点像青岛一带海域里的海肠，据说味道鲜美，但对生长环境的生态变化极其敏感，污染严重的滩涂上是极难觅得它的踪迹的。七星出海口的渔民临海而居，建有固定住宅，有些富裕的渔民还住上了漂亮的别墅。他们深谙潮汐的脾性，跟随着月亮的脚步，沿袭着古老的出海习俗，踏着沿袭了几千年的生活节拍，同猪、鸡、狗、鸭、鱼、虾、蟹、龟等一众生灵，在共同的蓝天白云下繁衍生息着。

一座简陋的海神庙旁，长着几株高大的木菠萝树，闪烁着蜡质的莹绿。循着树荫下浅浅的溪流，我和当地朋友甘卫华来到烟楼出海口。我们在渔民们的欢歌笑语里，获知这里的大蚝喜获丰收，并畅销到北京、成都、武汉、广州、香港等地。我们认识了一位生于1975年的渔家女，她的双颊被海风吹成健美的黑红色。她一边手拿小刀麻利地剥开蚝壳挖出鲜肥的蚝肉，一边笑呵呵地对我们说，这蚝肉用淡水略洗一下是可以蘸着调味汁直接生吃的。

合浦的乡下人家喜欢在住宅附近种植一种低矮的带刺竹子做篱笆墙，房前屋后则遍植龙眼、香蕉、番石榴和荔枝等，紫荆花在道路边随处可见。这里的荔枝品类繁多，会一直成熟到八、九月份。有个本土品种，肉润甜香，核却极小，据说即使一个人可着劲儿吃，一次也吃不了一火柴盒的核儿。苏轼曾大快朵颐过这里的龙眼，并题诗《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荔支》，寄寓铭心刻骨的人间百味：“龙眼与荔支，异出同父祖。端如甘与橘，未易相可否。异哉西海滨，琪树罗玄圃。累累似桃李，一一流膏乳。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图经未尝说，玉食远莫数。独使皴皮生，弄色映琱俎。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

合浦人的生活节奏不快，在中山老街上常见到三五结伴喝茶、闲聊的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这精彩与躁动似与他们不甚相关。惠爱桥与老街连接起近代合浦繁华的清晰记忆。解读合浦南国古郡的人文密码，其实就隐藏在他们悠闲生活的角角落落里。以前西门江两岸人家的门前，都建有一个小码头，均用青砖砌成台阶直通到江面上，便于搬运货物。大家不但依靠这江水养活妻儿老小，平日共饮的也是这一江清水，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时不时有人从桥上跃入江中游泳。当时江面很宽，每年的端午节赛龙舟，六条龙舟可并排直行。

夕阳西下，回望合浦。草鞋村遗址隐身在含羞草和桉树林里，静守着时光慢慢流逝；退潮后的石湾大浪古城码头遗存，有鱼儿潜游，激起一圈圈涟漪；文昌塔饱经沧桑，与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遥遥相望，美丽如画。回味着合浦南珠的温润、角雕的剔透、乌木的沉敛、贝雕的精美……感触万千，珠还合浦的神话传说已经成为合浦人文化传承的基因。追忆着这座古代海上丝路重镇的繁华与富庶，感受着先人乘风破浪的果敢与才智，那艘来自大汉王朝的帆船，早已飞天成望海楼外一抹晚霞的凝重。“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的荣光，将会被把握住新的历史机遇的当代合浦人，鱼跃出一片更宽阔的蓝空。

（本文首发于《中国艺术报》，作者为作家、文艺评论家，中国艺术报社项目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