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途  国佳 摄

我一直都无法抵抗一本书的诱惑。

因为不知道，书里会有什么样的树木和花朵正在生长，给予它们养分的泥土是什么颜色的，落在树枝上的是一只喜鹊还是一群麻雀，掠过花蕊的是刚刚穿过冬天的一只蜜蜂，还是泥土下老鼠的骨头、爬行的蚯蚓，也有被雨水浸泡过的种子吧？

那么，在一个清丽的春日午后，若有所思地向我走来的人是你吗？是那个可以和格温先生坐着谈心的戴防雨头巾的老太太，还是那个被分成了两半的子爵？在树荫处的长椅上，我看到一个脸上布满书卷气的人是你吗？那书卷上的文字是柔软的，还是坚硬的？是顶着漫天大雪，还是淹没在暑热里？如果你正走在一座城市的街巷里，留给我的背影是一个，还是一群？你走得很慢，如同即将仗剑去国的志士，也似近乡情更怯的游子。我仿佛听见你说：有如天地，有如你我。

是的，世界可以从一本书涌现。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一书中曾经开出过一份长达四十页的“经典书目”，洋洋洒洒，有数千种之多。此刻，看着这份书单，我十分好奇，忍不住反复打量组成书名的每一个字，观察它们的每一个笔画。作为一个读者，我已经习惯了对它们谜一般地凝视。那么，如果是一个作者呢？他会赋予每一个笔画和每一个字什么样的底色，来演绎自己眼中的世界？

如果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的话，无论它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开始和结束，都足以让我在某个时刻读出他人身上的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街头，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与故乡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者，突然发现心里惦念的那个人，就停留在书里的一场雨或是雪的空白处，而后潸然泪下。

阅读一本书，就是在聆听一座城市的心声。每次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我都会在书店里待上一整天，慢慢地从一个个书架旁走过，看着那些熟悉的或是陌生的名字，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喜悦。我会因为一本书恋上一座城市的名字，然后对城市里的街道充满了好奇，也会因为一本书里讲述的不同时期的城市风貌和人情冷暖，而感受到一颗颗蓬勃跳动的赤子之心。所以，一本书就是一个地址，有着一个时代的语速，那些一点即燃的乡愁，还原了一座城市部分的纸上场景，而火焰的燃烧永远都带着生生不息的痕迹。

恋上一座城，也是在另一个向度上打开城市的历史和人文。我看到，城市中的一片片雪花在时间中变身为鸟，可以一直飞到世界的尽头。一本水彩笔记，可以将城市里的大街小巷翻译成一个个热恋的故事。一部长篇小说，是激情澎湃的青春记忆，也是一座城市的历史钩沉。而一本诗集或是散文集，让所有的心灵之歌都被作者收藏在一个个方块字里，成为被反复认知的城市印记，用以与时间和庸常对抗。

是的，因为阅读了一本书，我就一往情深地恋上了一座城，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情感体验——以为陌生的街道，却向我伸出了温暖的双臂；以为坚硬的脸孔，在转过身的瞬间却带着亲切的笑容；以为悲伤的往事依稀犹在，停下脚步，我却看到生活中许多孤单的夜晚，正在从书页上悄悄移向远方。

我知道，这样的一座城市已经足够博大精深，随你怎么游走，怎么抒写，怎么倾听，都有一种启示在里面。而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使城市时间有了一种加速度，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意念，甚至我们的往昔都在动，那些被写进文字、装订成册、华丽现身在读者面前的每一个情感瞬间，都是一座城市的简史和礼赞。

幸运的是，在这个下午，在异乡的书店里，在一排明亮的书册中间，我看到了自己的那本散文集正在对着我笑。开始是久违而惊喜的笑，接着是充满温馨的会心一笑，然后，我仿佛看到它张开双臂，渴望而深情地对着我微笑。它的笑容是那么纯净，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我情不自禁地把它从书架上取了出来，捧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它。这么久不见，它的样子依然雅致如昨，只是多了些被翻阅的折痕。我用手轻轻抚平这些折痕，却发现，在昼与夜之间，有无数个圆圈状的下午，而我们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阅读与被阅读。

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时节。这个时节里有书的眼睛，有城的耳朵，而书店就是那个用手指拨弄琴弦的人。琴声里，有人在追赶着阳光，另外有些人则更喜欢秉烛夜行，其间有着过去种种的意义和无意义，也有着许多的已知和未知。

是的，一本书就是一座城。人来人往，花开花谢，都在里面了，有的人施了粉黛，有的人素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