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最先醒来的不是人,不是牛羊,是小虫。
早晨五点多,天还是黑的,一弯白生生的上弦月孤悬在东方半空,无边的草原已经遍地虫鸣了。
什么都看不真切。繁密的叫声在黑暗里层层涌起,如清露,升到草尖尖上,又层层落下。弯腰把手伸向草丛,就能掬起满满一捧叫声。不同的小虫,叫声不同,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有一种小虫,“吱吱吱吱”,像是乐队中的领唱,浮在众声之上。它是草原晨曲的统领。
虫鸣像一只只柔软的小手,把夜的黑一点点轻轻抹去,天渐渐亮了起来。六点半,虫声依旧。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小虫,没有一只因为疲惫而停止鸣叫,广袤的草原喧腾不已。冰片似的弯月不见了,东方翻滚着一大片浓重的黑云,几团毛茸茸的黄云混杂其中。云彩下,与草原相接处,澄明一片。而另三面的山巅,则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那雾突然像打开栅栏的白马群一样俯冲而下,在低处的草原上散开来。
东方的黑云越来越重,不停变换着奇异的景象,似在孕育什么。果然,十几分钟后,黑云再也包裹不住,奇迹般,明晃晃的太阳一跃而出,草原瞬间被照亮。我的影子像一个踩着高跷的巨人铺在草丛上。别处的草丛都在晨光里因挂满了露珠而亮堂堂的,唯那片,因为承载了我的影子,绿沉沉的。草原举着我,花草举着我的影子。草原因我的存在而多了一点分量。我展开双臂,上下摆动,影子像一只大鸟飞起来。
天空蓝澈、清透,像是刚刚诞生。虫鸣更稠密了,与露珠一样多,似乎每一株垂着露珠的草尖花尖上,都顶着一声虫鸣。这一片草原平时定是少有人来,花草高而密,没了腿脚,要“唰拉唰拉”蹚着走。浓重的露水,很快就把衣裤濡湿了,贴在身上凉冰冰的。我迎着太阳走,迎着满草原的露珠走。天只管蓝,云只管白,草只管绿,花只管开,虫只管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欢叫,牛羊只管慢慢吃草。万物都是自己的样子。我采了一把野花,高高举起来,像举着一束鲜花的火炬。这一刻,我知道,我举起了自己理想中的一小段生活。这一刻的我,怀抱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安宁与喜悦,像草原上亘古就有的一个自在生命。这样的时刻充满弹性,它会在以后漫漫岁月中,在无数次的回忆中,无限拉长。
不知什么花开了,香气弥漫。那香味飘得不高,刚好飘到人俯下身子靠近大地的距离。美好的事物,有时会向人类索要一种谦卑的姿态。从泥土里升起的鸟鸣,花朵一样铺了一层。草地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像两道长长的伤疤:两道花草被人以碾压的方式驱赶出了草原,再也回不来,它们再也听不到本该属于它们的虫鸣了。
一个早晨,我都在草原上走着。我到哪里,哪里的露珠摇落;我到哪里,哪里的虫声涌动;我到哪里,哪里的花草吐香。我深陷露珠、花香与虫鸣,深陷明澈、清香与欢愉。八点,阳光热起来,照在哪里哪里都热烘烘的。一切大白于天下,秘密再也无处藏身。我手握花束走向住的帐篷,走进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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