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徽州古城流连，我想起了汤显祖那首与徽州有关的诗《游黄山白岳不果》：“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诗序说：“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表面上看，是朋友吴序劝他去黄山和白岳齐云山玩玩，实际是劝他去找找许国，摆脱穷困乏绝，求个前程。

许国是歙县县城（徽州古城）人。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重臣。皇帝的顾问、太子的老师、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是仅次于首辅的次辅。现在，只要看看徽州古城阳和门东侧那座跨街而立的许国石坊，独标一格的“八脚牌楼”，就知道他权势的煊赫。

汤显祖考中进士那年，许国是主考官。座主关照提携门生，历朝多有成例。以许国的地位权势，让汤显祖的仕途顺畅一点，富有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汤显祖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有人说是痴绝到做梦也想去徽州，那是美丽的误解，或说是有意的曲解。汤显祖没想过去徽州，“痴绝”到做梦也不会去徽州。要想攀附权贵，他早就攀附上了。汤显祖早有文名，张居正想把他招至门下，他毅然拒绝，因此久困场屋，张居正去世的第二年才考中进士。

汤显祖少年时受学于泰州学派创立者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这一学派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大异其趣。它怀疑封建教条，反对束缚个性。汤显祖的学术训练和个人修为，都不容于官场。他常常针砭时弊，“侃侃议论，愤惋之情溢于辞表”。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大明朝经历了湖广饥荒、京城灾害、外敌进犯等一连串糟心事。言官批评内阁，阁臣怪言官嘁嘁喳喳，碍了手脚。皇帝要倚重内阁，一气之下停了言官们一年的俸禄。那时汤显祖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任上。不关他的事，但他看不惯。万历十九年，他上了《论辅臣科臣疏》。他为言官鸣不平，为皇帝可惜，更多的是批评辅臣。说他们没有尽到辅佐皇帝的责任，反而私心很重，利用朝廷的俸禄培养个人的政治势力，结党营私，没有廉耻可言，这才是言官群起攻击的原因。对座主许国也不放过，说他帮首辅贬谪言官，堵塞言路。汤显祖触怒权贵，惹恼皇帝，被贬为雷州徐闻典史。“无梦到徽州”，一疏到雷州。这是戏剧家给自己写的人生正剧。

那年，我在涠洲岛不期然看到一尊汤显祖的塑像。基座上刻了他写涠洲岛的诗。他是贬往徐闻途中从阳江泛海而来。一是避暑，二是看看风景，看看涠洲岛的珠池。“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他喜欢涠洲岛的旖旎风光和幽照长夜的珠光，但主要还是感物抒怀。诗里写了东汉爱民太守孟尝“合浦珠还”的故事。

汤显祖的代表作是“临川四梦”——《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他自己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牡丹亭》是他贬谪徐闻之后的作品。情境，情节，人物，有着鲜明的南国地域色彩。男主角柳梦梅是岭南才子，女主角杜丽娘，父亲为官岭南。岭南的江山形胜，风俗人情，以至气候物产，构成了多侧面的舞台背景。至情至性，个性自由，是他一贯的追求。徐闻谪旅，又让他有了新的认识和表达。南国的天，因地僻而显得格外高远；南国的海，以辽阔拓展着视界。那是容易激发人的精神自由驰骋的天地。而他志不得伸，屈又不甘，那种不堪承受的压抑，在文字里在戏剧里得到释放，精神也由此得到升华。如田汉所说：“徐闻谪后愁无限，庾岭归来笔有神。”

我想，“识金银气”“从黄白游”的人肯定不少。所幸汤显祖“无梦到徽州”。不然，他不会有“临川四梦”，我们不会有“东方的莎士比亚”，历史和文学不会有那座比许国石坊高出无数倍的丰碑。